【發燒影評】喬登皮爾:當人類比鬼怪還恐怖時

2017 年, 喜劇演員喬登皮爾(Jordan Peele)以首部自編自導長片《逃出絕命鎮》(Get Out)在影壇掀起話題。皮爾聰明地使用恐怖驚悚片的敘事風格,包裝敏感的種族議題,充滿創意以及發人深省的故事發展,一舉拿下第90 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從此躍上好萊塢一線創作者俱樂部,成為全球影迷必追的導演之一。
 
 
 
兩年後推出的《我們》(Us)集結露琵塔尼詠歐(Lupita Nyong'o)、伊莉莎白摩斯(Elizabeth Moss)等實力派演員,延續前作恐怖片風格,善用大量比喻影射美國社會現象,上映後再次引起觀眾熱烈討論,解讀故事意涵。到底喬登皮爾創作的電影魅力在哪裡?就讓本次專欄為大家仔細分析!
 
 
逃出絕命鎮
 
白天不願懂夜的黑
 
最好的說故事方法,就是把線索、暗示埋在對話或敘事元素裡頭,讓觀眾自己挖掘。逃出絕命鎮就是這樣的好作品,皮爾身兼導演及編劇,鋪梗鋪的縝密精彩,把所有魔鬼都藏在細節裡,不怕你都找到,只怕你看不到。
 
 
《逃出絕命鎮》主角黑人攝影師克里斯和白人女友蘿絲正處熱戀期,在蘿絲的邀請下,克里斯答應週末到女方父母家拜訪。見面之前,克里斯非常擔心自己非洲裔的身分會讓女友爸媽不開心,不過令人驚訝的是蘿絲的家人朋友不但沒有敵意或歧視,反而對他異常友善,整個家庭過度友善的氛圍,讓克里斯開始懷疑背後是不是藏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對於首次編導的創作者而言,《逃出絕命鎮》交出一張非常亮麗的成績單!電影序幕的配樂是雙人組合Flanagan and Allen的「跑吧兔子跑」(Run Rabbit Run),輕快放鬆的鄉村曲調,歌詞講的卻是兔子任農夫隨意擺佈的悲慘命運。此刻還捉不著頭緒的觀眾以為這是一個與主線無關的插曲,殊不知這首歌直接點出電影核心命題:「種族」之間,獵人與獵物的關係。
 

▲逃出絕命鎮,逃不出黑人的宿命。(圖片來源)
 
 
皮爾先前為喜劇雙人組合黑人二人組(Key & Peele) 成員之一, 其風格經常嘲諷大眾文化、種族刻板印象等議題,因此完全不讓人意外皮爾的首部電影作品會選擇以「種族差異」為主題。劇本刻意引導觀眾如何思考正如同《全面啟動》(Inception)的「植入」想法:「當對方叫你別想大象時,你會想到什麼?」因為問題裡已經提及大象,所以受訪者腦中自然會浮現大象。相同道理,《逃出絕命鎮》在男女主角第一場戲就點出兩人種族不同的疑慮,克里斯的擔心對比蘿絲的泰然自若,兩人不同的反應為觀眾帶來既定印象,認為蘿絲是毫無歧視、友善多元種族的好人,而克里斯的焦慮只是庸人自擾。皮爾第一時間誤導觀眾觀點,就可以在故事後段製造對比張力,十分高明的手法安排。
 
事實是,克里斯在親友聚會時,被訪問的問題離不開「體格、體力、性能力」三個面向,表面上看似是白人對黑人刻板印象的闡述,但皮下真相是原來克里斯是拍賣會上的商品。他是序曲裡唱的待宰兔子,而在場的白人就是等著競標頭彩的屠夫。這場拍賣會展示中產階級白人的現代奴隸夢,黑人只是「財產」、「商品」,可以任意買賣。巧妙地,皮爾的劇本將蓄奴時代的舊觀念應用到現代背景,展現時代陰影留下的種族主義和種族恐懼如何在當今美國社會中繼續進行。
 
 
《逃出絕命鎮》也善用視覺符號暗示電影主題。克里斯的攝影作品都是黑白攝影,蘿絲和克里斯在餐會上的服裝並列剛好是美國國旗,但一藍一紅的顏色,卻明確分開在兩人身上,暗諷美國的種族大熔爐並不是真正的融合,而是界線依舊分明。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蘿絲把美國國民食物麥片和牛奶分開食用,不讓牛奶的白被其他有色食物污染,正是白人優越主義的象徵。而蘿絲一家人真面目曝光後,服裝也變成黑白為主,顯示一家人對於「黑白」界限的分明要求。最精彩的部分是,結局警車的出現絕對讓所有觀眾都嚇出冷汗,在此皮爾的安排正如同那些好氣又好笑的地獄笑話一般,揭露美國黑白種族之間最殘忍的事實:如果一位女性白人和一位男性黑人處在血淋淋的打鬥現場,警方會傾向相信哪一方的說詞呢?
 
《逃出絕命鎮》皮爾細膩展現自身對於美國社會的觀察,透過縝密的劇本創作、視覺聽覺的巧思設計,赤裸揭開美國黑白種族「和平共處」的假象,成為當今美國社會最佳現代寓言。
 
 
我們
 
妳是好人也是個壞人
 
今年上映的《我們》(Us), 皮爾將討論層面從黑白種族,擴展自我內心恐懼探索與全體社會階級問題。電影描述女主角雅德蕾德和丈夫帶著兩個孩子到海邊度假別墅度暑假,但因為兒時不好的經驗影響,使她對於海灘始終帶有強烈不安全感,旅途一直處於神經緊張狀態。同一時間,雅德蕾德一家人開始遇上一連串超乎想像的災難,四位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紅衣不速之客突然來訪,並且對其趕盡殺絕。究竟紅衣入侵者的目的為何?還有雅德蕾德為何一直緊張兮兮?這些待解謎團正是推進《我們》劇情前進的動力。皮爾談論本片創作靈感時表示,他從小就對於分身(doppelganger)的概念感到恐懼,因此時常幻想地鐵月台的另一端可能站著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分身體,甚至會像恐怖片反派一樣露出詭異笑容。於是皮爾決定將長久以來的幻想情節具體化在《我們》裡,讓本尊與分身正面對決。
 
 
 
原文片名Us,或大或小可以有兩種解讀方式。從大範圍來看,Us 是美國(United States of America)常見的英文縮寫名稱,當雅德蕾德的先生問紅衣人「你們是誰」時,對方回答:「我們是美國人。」紅衣人和雅德蕾德一家人代表兩種不同社會階級的生活,分身們住的地下世界,每天在不見天日的幽閉空間必須想辦法活下去,餓的時候吃兔子,佳節獲得的物品不是繽紛玩具只有冷冰工具。而主角一家可以擁有度假豪宅、私人遊艇,衣食娛樂無缺的生活就是對紅衣人的最大諷刺,明明我們長得一樣,為何命運如此不同?
 
另外一方面,從小範圍解讀,Us 是「我們」,意指分身和本尊其實為同一體,同軀殼裡的不同靈魂。俗話說:「最大敵人是自己。」分身可以視為人類黑暗面的展現,入侵者稱自己為本尊的陰影,行為上攻擊人的野性,像是潛在意識裡為了生存而戰鬥的原始動物本能,社會化的反面。因此分身與本尊的對抗,也是個體內在善惡對決的隱喻。
 
 
 
但是無論片名如何被解釋,《我們》的故事母題皆為自我互鬥。貴為文化大熔爐的美國社會,近年來因為經濟、政治問題而使境內民族分裂情況被激化,因此雖然身分上每個人都是美國人,但是不同族群之間卻存有種族嫌隙。同理,皮爾設計的地上「一般人」和地下「紅衣人」,雖為美國社會的一份子人,但行為上卻互相對抗批鬥。雅德蕾德為了保護家人,不分老幼攻擊入侵者,使身上原本淺色的衣服,也漸漸血染成紅, 變成入侵者的紅色。
 
細微的視覺變化,悄悄暗示觀眾,其實我們認定的主角與看似反派的入侵者並無不同。甚至真相大白時,觀眾才發現原來接收故事的觀點都被主觀視角所屏障。雅德蕾德真正想保護的人,其實只有自己。而結局雅德蕾德的兒子選擇把面具戴上,對自己看見的真相噤聲,也是內心善惡對抗後的一種生存選擇。於是《我們》大膽揭露真實社會的殘酷,雖然我們都是國家的一份子,但是為了生存,清除眼前障礙,踩著彼此往上爬,也是剛好而已。
 
整體而言,喬登皮爾在《逃出絕命鎮》、《我們》裡,用犀利的口吻,解剖美國社會長期積累的族群、階級問題。運用層層比喻、符號典故告訴觀眾,最可怕的恐怖片不是怪力亂神,而是「當人類比鬼怪還恐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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