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Jenny HU
龍應台《目送》--相聚與離散之中,珍惜那只永遠散落在同個角落的書包、踩在同張以下的臭球鞋。
我之所以入手這本書,其中有誤打誤撞,也有意志堅定。起初我想找的是龍應台的他作--《親愛的安德烈》。當時在網路上看到了其中收錄的一段話,平凡且幸福地叫人直覺,在資訊爆炸、文字膨脹的年代裡,這樣的紀錄已經難以踏尋,「幸福就是,早上揮手說『再見』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來了,書包丟在同一個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張椅下」。可惜《親愛的安德烈》在連鎖書店庫存漸缺。有一陣子我暫時放棄尋找。
又有另一天,我讀到了《目送》的序,看龍應台以<逝水行船,燈火燦爛>一文把相聚與離散的畫面勾勒得恰如其分,詩意,卻不難以下嚥;美麗之餘,還長遠悠久。意志堅定地想將它直接擁有。
也就是入手《目送》的那一天,我翻見了<幸福>這個章節,看見了「書包」和「臭球鞋」兩個熟悉的關鍵字,如獲至寶般心動了一下。原來我沒能在《親愛的安德烈》中拾獲的,其實也遺落在了《目送》的書頁裡。
我的這一代,90後的這一代,沒真正讀過龍應台的,也至少考過國文課本那一章《目送》。那是一章少時讀起來沒什麼特別感觸,恐怕只會被拿來和朱自清《背影》並列的文章--父母「目送」孩子的「背影」,期中選擇題要圈選「橘子」和「不用追」兩個關鍵字,這樣應付課堂教育的文章。不過越是長大一點,好像越來越能回頭望見龍應台說的那道「無邊無際的時間長河」。當年一頭秀髮的母親如今每月補染髮根,當年一天抽掉三包菸的父親已經銳氣不再。時間長河裡,我們相聚,也朝彼此日漸退去。
一個朋友說《目送》這樣的書不是她的菜,其實也不難理解。《目送》裡頭寫的東西多半目標龐大,但敘事或觸及的方式細細碎碎。那或許是一些人心中所謂的「難以共情」,甚至,我這樣喜歡這部作品的小小讀者也有同樣感受。
因為我沒有到過、活過龍應台筆下的香港,或者不若她一般學識淵博,能引經據典將杜鵑啼叫的情景寫成一段文。也因為,我還不是個母親。我能共情的,就是做人家的女兒,並且也只是個還受照顧的女兒。
但我也喜歡這樣的難以共情。《目送》為我鋪出了一些假想的眼界,我還生澀,距離那個「對人生已然純熟」的門檻還差的遠,但可以先望見他人的真實境遇--不是一種自保機制、預備心理,知道說哪一年哪一天,會有何種確幸,何種煩憂降臨;而是當有天我也被置入了相同的責任,揹上了作者曾有的色彩,可以欣慰地向自己點個頭,眨個眼。原來呀,我也走到了這裡。
事實上,《目送》不只寫親情,一個身而為人可能有的經驗和感情,都一併收納在裡頭。我喜歡看龍應台做母親,把那種先送老大踢足球,再送老二學游泳,中途空檔奔波城市間,張羅食物、郵局辦事的急促一併寫出來的真實;喜歡看龍應台對待自己的母親,像對待小女孩一樣的纖細。更為龍應台與海倫的互動印象深刻。海倫是香港人,幫忙燒菜與家務。她看著龍應台家中滿是書卷,好生敬佩;龍應台看著她淘米煮粥,熟稔家事,羞赧地覺得在她面前,連一顆蛋都不好意思煎。
這種社會中不同角色的交融,沒有階層標籤,只有水平式的言語漫談、情感交換。在相聚與離散之中,《目送》想傳達給我們的,是珍惜那只永遠散落在同個角落的書包、踩在同張以下的臭球鞋。
謝凱特《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那些疑難雜症,讀起來,其實也都蠻可愛的
相比龍應台書寫時均勻的用字節奏,配上相襯的資訊量,讀謝凱特,你會稍微蹙緊眉頭,句讀之處慢點再放鬆。他的用字有點繁複,有時需要深吸口氣、屏氣凝神,把一句話裡或者幽默,或者深切,甚至抽象的關鍵字順順理過,細細消化,才讀的懂他言語裡的趣味及深邃。
取這樣的書名,作者謝凱特和他書中所描繪的母親一般,有一種很直截了當的慧黠。因為放眼望去架上書海,多的是難以咀嚼的字詞理論,但我們看見了字裡行間寫有一個「時陣」,彷彿那種最近網路很流行的「有聲音的文字」--在你意會到這是台語字之前,已經把那股熟悉感說出口。「文藝少女」是另一個看點,「做小姐」又是另一個--媽媽還是小姐的那個年代,文藝少女的定義是什麼?
才見封面大標,我就甘願被收買。
在推薦序以後,有一張掃描過的線圈活頁紙。收件人是兒子的名字,署名是老媽,底下押的日期,是距離作者書寫時應該也不算遙遠的2020年3月,還算是一種熱騰騰。日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作者年邁的母親,字跡依然那麼清麗,依然有辦法把心中意志如此完整地輸出。也是龍應台在<幸福>一文裡頭說的那種,「幸福就是,頭髮白了、背已駝了、用放大鏡艱辛讀報的人,還能自己走到街角買兩副燒餅油條回頭叫你起床。」
「老是說這些無聊事,你會聽膩嗎?」信末,署名老媽的母親這麼對他說。遙遠的我,身為一個素昧平生之讀者的我覺得不會,毅然決然把書收藏。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分有三個章節,「做小姐」、「做母親」與「做人」。乍看之下做母親一定比做小姐辛苦,畢竟要承擔那麼多他人的人生,而世上所有的煩惱,又如心理學家阿德勒所言,來自人際關係。所以我原先期望的,是一種線性發展的人生歷程--謝凱特會先說文藝少女的可愛故事,有點憂傷的,留到以後再說。
但是沒有。我們在起初就讀到了,隨著年輕與自由的日子遠去,美貌與熱情日漸消磨,母親心中漸趨荒蕪的那一塊。謝凱特坦承地書寫母親已然變化成的模樣,然後循著這個脈絡,挖出一些尷尬的、風趣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親子樣貌。「做人」的這個章節,謝凱特寫了很多自己長大以後的事。長大了,也還是很多事與母親相關。
半本書翻完,你已經可以感覺到一個普通小家庭之間,能夠有多幽微。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可是這本經再難唸,還是有這麼多人不厭其煩、寫了又改、嘔心瀝血,將經文寫成篇篇散文。(冒著「不寫還好,寫了以後自己又要無奈或崩潰」的心理代價)因為面對家,面對養育我們的,我們孕育的,都是我們最原生的一種難以割捨。那就像是一種潛意識裡的發酵機制,你不會時時刻刻惦記父母或孩子,但你的內心養成、行為表現,多多少少,都和昨天餐桌上配清粥小菜吵的那場架有所淵源,都是被小孩心情好時給的吻,起毛壞時甩的門給塑造而來。(起毛壞:閩南語中的生氣與不爽。兒時母親在我惱羞任性起床時所下之註解)
面對家庭的疑難雜症,書寫成文,成詩,或成歌,都是一種排解,或者也就只是喃喃--確實悲傷的,或不發一語的。謝凱特的故事之所以有魔力,是因為那些疑難雜症,讀起來,其實也都蠻可愛的。